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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剑冢。”施棋自言自语道。

 “你要去剑冢?”背后突然有人大力推了他一把,叫他往前打了个趔趄差点跌下湖里去,那就该成一尾小白鱼了。施棋虽正走神,但功夫底子在,无意识间脚下步子一转,已踏进堤岸两步,一瞧之下,果然是叶清行这个闹恶作剧的急先锋。叶清行同他由第一日切磋相识,两人年岁相仿根基相近,叶清行个性大而化之,他又惯了从善如流,两人倒是处得融洽。

叶清行对自己这戕害人命的举动毫不介怀,反正施棋反应快得很,才不会真摔进湖里去。他大大咧咧笑道:“房中找不到你,在这里看什么好风景?涟霜师姐正找你呢。”

叶涟霜施棋认得,是叶清行这一支师门下的二师姐,与叶清行算是表亲关系。明明是名门出身大家闺秀,个性却似个猴儿似的调皮,知道有施棋这么一个有趣的挑战者之后,第一个倚强凌弱的藏剑弟子就是她了。

话虽如此说,但叶涟霜待他其实也好得很,熟络之后更是拿他当弟弟似的——大概叶清行虽然好玩儿,时日久了着实叫人烦得头痛,不及施棋来得落胃吧。藏剑山庄名为门派,庄中仍旧是大户人家一般的规制,过冬之时,施棋着实是受了叶涟霜不少照顾,心下自是十分感激的。这会他听叶清行说叶涟霜寻他不见,心里头就有些愧疚了,忙去树下牵马道:“既如此,我这就回庄去。”

叶清行一把拎住他的后领,将他往回拖了点,道:“急什么急什么?师姐喜欢你,叫她等上两柱香也无事的啦。哎,你先和我说说明白,刚才你念念叨叨地,是在说剑冢的事吧?”

施棋无奈地被叶清行拖了回去放好,道:“是的是的叶少爷,有人请我去剑冢,但我却不晓得它在哪儿……问别人似乎又不太好,诶,你怎么了,楞什么?”

叶清行张目结舌地呆了一会,才道:“……请……你……去?你……你道剑冢是什么地方?”

施棋一脸理所当然地道:“剑即是剑,冢即为坟,顾名思义,葬剑之墓咯?”

叶清行点点头道:“是的。……你说有人请你去剑冢,那里头的活人,我用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叶火汐和叶秋池多半不曾出冢过,叶芳致叶总管虽然进出频繁,定然不会理你。其他几位掐掐年岁,也差不多该成仙封神……”他装模作样缩了缩肩膀,道:“只能是大师兄请了你?……可大师兄也没有请你去剑冢的道理……”

施棋看着他,点了点头。

叶清行又呆了一阵。

施棋看看他道:“你不愿告诉我,我也只好去问涟霜师姐了。叫她等太久,我俩怕是都要挨揍。”

叶清行想到叶涟霜,真缩了缩脖子。他走上前帮施棋将马缰从树干上解下,口中道:“你不知道,大师兄平素都懒得多理我们一句,明明还活得挺滋润偏生就不乐意搭理人,更别提传授剑法了……你真要去剑冢,我一样知道。”

他转了转眼珠,忽然补了一句。

“你别问师姐。”

叶清行难得神色郑重一次,施棋虽不明就里,也满口应下了。他走了大半年等了三个月,如今亦不急在一时。

 

叶涟霜找他却没什么要紧事,仍是切磋当招呼,见了施棋就纵身跃过来。两人兔起鹘落过了几招,她忽然就将手中轻剑迎面轻轻巧巧地一抛,施棋手足无措,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将自己的剑扔了双手一合捏住剑柄。叶涟霜支着腰嘻嘻嘻地笑了他一会,点点施棋道:“拿着,不许推托!我知道你连剑都没了哩,不许找理由。”

施棋对这般直白的好意还是会本能地有些羞赧,他举起剑看了一眼,倒是朴素干净得很,什么雕花镀金嵌玉都是没有的,只有剑柄末端几道刻痕,镂了个阴阳鱼的图纹。他心下了悟,这剑是叶涟霜专门找人打了给他的。

  口头的道谢未免轻飘飘,说出来自己都觉得气短。叶涟霜毫不在意的摇摇手道:“清行这小鬼头天天嚷着要换剑,一并去订一柄,不妨事。你若真要谢我,就把这个收下吧?”

  她说话间又抛过来一个小玩意,施棋伸手一捞,觉得掌心沉甸甸的,定晴一看居然是个青铜铸的小娃娃,左手当胸捏着剑诀,右手背着剑负在身后,头上一个高出去的朝天发髻,怎么看都是他自己了。但这作者的手艺尚未过关,大致形态是有了,细节尽是一团糟,脸上更是左一撇右一捺的扭成了面团。施棋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看得乐不可支,比拿到剑还高兴上好几分。

  隔天叶清行遇到他,抓着他背后那把剑就笑了好一阵子。叶涟霜当然也送了他一个这玩意,可他嫌挂着丢了面,只是收在抽屉里;施棋却将那个青铜小娃娃穿起来做了个剑穗,晃荡晃荡地挂在了剑柄上。施棋只当没听到他说话,依然我行我素地将这个歪瓜裂枣的自己挂在剑上。叶清行见此路不通,想了想便又起了个话头,提了几句剑冢的事。

  “哎,我跟你说我知道怎么去,可不是唬你的。”

  “其实藏剑子弟,无论辈分高低,都是去过剑冢的。满觉陇你可知道?再往西边山里行个七八里地,叫做弃剑谷。弃剑谷走到尽头,就是剑冢了。”

  “名虽为冢,其实也不过是山中一座极大的天然洞窟罢了。你可别被名字骗了,其实冢中山石树木猛禽野兽一点儿也不比外头少!且天候异样,简直就是个鬼窟哪……”

  施棋嗯了一声道:“冢中有鬼,才名副其实啊。”

  叶清行扶着额道:“哦对,道士不怕鬼。行了,我就知道这些了,外谷一带我还能熟悉些,内谷实在一无所知……”

  施棋打断他道:“见人见鬼,我想我都得去。”

  他顿了一会道:“你上回叫我莫要问师姐?……那我这次去,大概也要劳烦你帮着瞒一瞒她。”

  叶清行一拍脑袋,才想到这一茬。少年人往往最喜欢背地里做坏事,他也不例外,当即就拍着胸脯满口答应了下来。

  

  反正都是要去,也不计较黄历了。没过两天,有一日施棋醒来觉得分外神清气爽,看天都觉得比平时要蓝几分。于是他当机立断,知会了叶清行一声,就拍了拍自己那匹劣青马,独个儿颠颠地往山里走去。与其说是访仙,倒不如说是郊游;走三步停两步,从朝霞初生走到暮色西沉,石子路两旁的荒草灌木才渐渐地繁茂起来。本来夜晚之时身处深山,必定是要烧柴生火以避野兽的,但不知怎的,今儿个他倒也不怎么害怕,仍是沿着这条弃道一意往前走着。

  天空也慢慢消失在枝叶间了。满月很快接了夕阳的班,也不算太难行走。马蹄在春草上踩出柔软的吱呀声,在这里的夜晚中显得有些突兀。天穹之下寂静无声,世间仿佛突然只剩下了他自己一个人。

  不——不止他一个人。还有剑。无数的剑,长的短的,阔的窄的,明亮暗淡,沉默喧嚣,在他的眼前展开。他好像在走进一个不存在于此世的世界。他已站在一条巨大的沟壑,一个绵长的山谷之中。这是一个墓道,通往一座坟场。而他身边千百柄流彩铄金曾经削铁如泥的金器,俱是这座墓中的陪葬。

  月华流淌在剑身上,剑锋映照着月的寒光。

施棋的心忽然剧烈地鼓动起来。砰,砰,砰,一下一下地撞上他的喉头。他吸了一口极长的气,按了按胸口,跳下马,独个儿往里走去。

 

 

前推三百年,杭州城仍叫钱塘郡。再推两百年,成了会稽郡。再往前史书难考,只知辖于古越国之下,但并非繁华都市,想来大概也只是重山叠峦之间一平滩涂,水草丰泽,人烟渺渺。春秋势起,吴越争霸,金戈铁马一时尘嚣,转眼又作了古,安安分分地做了江东小郡。此后至今天下九州分而又合,却再没哪一位在这一带据地称雄。只是这西子湖畔,越王山脚,却留下了一座半天高的剑庐。

八百年岁月,足以将烧红泛金的火石冷成一蓬飞灰,也足以将寒潭冷泉枯成一壑深谷。是以今时今日,施棋才得以小心翼翼踩在这细砂石子积出的小道上,摸着瓦凉瓦凉的石壁在黑暗中前进。这道路没有持续多久,他的面前就豁然开朗亮堂起来。施棋呆站在原地,忘记了挪动脚步。天候异样——叶清行神神叨叨瞎拽的,一点儿都不错。

他原本以为天色已晚,石洞之中必定较之林间更为晦暗难明,却没想到这洞里亮堂得紧,不仅有那与外头一模一样的如瀑月光就着石窟顶部的风口倾泻流淌,漫着一地粼粼微光的青石地上,竟还放着四只熊熊燃烧的长明烛台。而蹿动的霞色火光之上,还托着一柄悬在月色星尘之中的古剑。他仿佛受了什么蛊惑,目光胶着在这柄古剑之上,再也移不开去。

它很老了,铜绿色的剑身上依稀间还能辨出赤金的纹饰与图腾,剑身末端处的绿松石连刻面都被磨了一层去,泛出半面孔雀蓝的暗淡色泽。它撑在四面峭壁之间,阻住了流淌的光辉,勾勒出一个有力而压迫的暗影。施棋望着它,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外围的石块裹着青苔高低不平,他走得并不顺畅,磕磕绊绊,一滑一跌,用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内圈平整砌就的台子上。然后他慢慢停住了步子,因为那剑背后的阴影中,亦有一个人走了出来。

施棋初以为是叶澜江;凝神一看就知不对。叶澜江其实有三分像鬼,往好听里说似个散仙,要直白点,那就是出棺不久,人气不足。而迎面而来的这个人,不折不扣是个血肉丰满的大活人。他的衣裳是明黄色泽,远比叶澜江那一身月白银白青白雪白要来得热络得多。

这人提着剑,走到那巨剑之下站定,望着施棋道:“华山纯阳宫门下?近年来鲜少得见别派侠士,久违了。”

施棋身为后辈,当即往前赶了几步,朝他抱拳低低一揖。现在能看得分明了,这是个已过不惑的中年剑客,服色瑰丽,眉宇傲岸,若是早个二十年,必然又是一位意气风发跋扈张扬的少年高手。只是到了今天,嚣张气焰早被年岁削灭了大半,只在眉间眼梢藏了一点煞气。

这剑客点点头道:“既能寻到此处,想必与我藏剑定有渊源。外人入冢,须得先过我这一关,你可知道?”

施棋一楞,懵里懵懂顺着他应了声。

打便打呗,他自从来了藏剑山庄,还没有一天消停过。今天无非多加一场,也没什么不同。

 

当时他就往后飞了出去,幸好还来得及就地打个滚,但屁股也痛得人直想嗷嗷叫。说动手就动手啊也没个准信——但施棋没工夫多抱怨了,他只能跳起来就跑。眼前这名剑客的剑气之盛,相比于叶澜江亦是不遑多让,刚猛果决兴许还要更胜一筹,不跑难道还等死吗?

他身法轻巧,转瞬之间就捱着疼跃出十尺开外,回身一瞥,剑气却未曾追过来。他心定了几分,又见这剑客剑意虽是凌厉凶猛,但因动作大开大合,是以轻灵机变上就落了不少,至少如何动作,他还是能看得出来的。于是也没那么慌张了,一个打一个逃,鸡飞狗跳了好一阵子。可施棋使出全身本事,虽能逃得截杀保条小命,奈何实力差得太远,抓着剑只能在逃窜间隙中格挡招架,如何也抽不出空子去削这剑客一根头发;人家神清气爽,他却早已气喘吁吁。

剑客收了势,道:“这般本事,也学别人来闯剑冢?请回吧!”

施棋冲剑客摇了摇头,仍是将剑牢牢执在手上,拿了个起手式。

那剑客呵呵一笑,昂然迈步回到那柄悬空巨剑底下。他双臂画了个圆,忽而将双掌向外一推。施棋不知他要玩什么花招,只好将全身防得滴水不漏,聚精会神地盯着场中。谁知石洞内这一会忽然金光大作,将整个石窟照得彷如白昼一般,缭乱光华叫他差点瞎了去!这是什么妖法?

他揉了揉眼睛,再待看时,那一漫辉煌无匹的澄金剑气已退了下去,但窟中竟自已耸起了四柄金色巨剑。金箔一般的菲薄剑气从那四方镇冢之剑上汨汨流出,胡乱交错,在石窟中穿梭碰撞,将石壁砸出一蓬蓬小小的火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一刹那间就入了魔,痴痴地望着那四柄由剑气构筑的无形之剑,直到自己被汇聚一端的剑气连连拉出三个口子,踉跄退了好几步,方才回过神来。

剑阵的中心传来那中年剑客的笑声,隔着剑芒居然有些飘渺,却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觉。

 “哈哈哈……小道士,你既喜欢逃,那就和这紫微剑阵好好玩上一会吧。剑冢,还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施棋没空理他的教诲,他被割了三个口子以后,一忽儿间就忙得分心不能。护冢剑客虽然没有出手,但那剑气全然在他掌握之中,无论施棋闪到哪儿,下一瞬那些金光必定冲着他直刺而来,一丝喘息的机会也没有。他疲于奔命,翻飞腾跃了小半柱香,满头汗珠瑟瑟地滚落下来,可剑气当然不曾因为他的疲累而减弱,仍是耀眼夺目得仿佛初生的朝阳,坦荡光明地扎向他的躯体。

这样可不行,施棋浑浑噩噩地想着,这样下去,不是他累死在这剑阵中,就是他乖乖认输打道回府。他得想个法子——连绵剑气扑面而来,他向右一闪让开去,继续想道,得跑。虽然说出去大概有些失了光明磊落,但这般困窘局面下,不得已还是要做上一做。

他打定主意,就打量起了这石窟来。其实也只有一条路,两三眼就能看出来。这石窟当年乃是一只硕大的剑炉,上方开口正好通风,石壁刀削斧凿一般地平滑,仅有一条路——那柄通天彻地的剑!

纵使亵渎神灵,也顾不得了。施棋边不住闪躲,边在心里把他能想到的两家神佛全数念叨了一遍,然后暗暗运着梯云纵口诀,觑了个空挡猛地纵身一跃,飞身而起三丈有余,踩到了那柄古剑的纹样之上。他知剑气马上就要追来,脚步未稳,忙伸手扶着那古剑,又匆匆运了个逍遥游的轻功身法,袖袍一展白鹮鹭鸟一般地凌空飞去。可惜他究竟羽翼未丰,还不够逃出这只炉子——最后只好两条手臂一伸,死死抱住剑庐天穹处一块嶙峋尖石,做了只树猿。眼看身下几道金光剑气已凛凛追来,施棋心想这下要完,一时间又攀不上去,只得一缩脖子将双眼猛地一闭——

 

他挨了半晌,却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他半信半疑地睁开眼,却见地上再无剑气追逐而来,而转回脖子仰望天空时,却见几缕暖金尘埃消弭在夜色中。

误打误撞,逃了一劫。施棋顾不得细思个中细微之处,当时就开始手脚并用地往那尖石上头扒拉。地上石窟里却飘来一声幽长叹息,那护冢剑客叹了一口长气,提声道:“小道士,你慢慢爬!你虽然是用的狗爬式,但也算是过了阵了——”

他似乎还说了些什么,施棋却没能听得太清楚。外面的风声太大,而剑客的声音却低迷了下去。若不是如今骑虎难下,施棋倒当真想一松手摔回去,听他将那剩下的话说明白。可他只能前进了。

他终于攀到了这座剑炉的最高处。他拍了拍手肘和膝盖,好像那样能祛掉一些刺痛似的。满月与远方的银河落在他的头顶,他在夜风中有些战战兢兢地直起腰杆,往剑冢的深处望下去——

剑炉的火光熄灭了。他什么也看不到,叶影幢幢,秘密地笼罩着山谷的底部,只留下了亘古不变的星图,绘了一卷孤立于时间之流中的遐想。

施棋忍不住咬了自己一口。力道没控制好,咬出了一嘴铁锈味。

 

下到谷中可比攀岩要方便多了。他调息一会,抖擞精神提气纵身一跃,往密林的暗影中扑了进去。

 

 

全是树,高大的乔木,低矮的灌木,土上铺着厚厚的苔藓菌被,一脚迈出就软软陷进半寸深,却并非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幽沉中有鬼火漂浮,或是野兽青莹莹的凶眸?这会儿他总算知道害怕了,勉力加快了步子,捡了个透着光的方向快步走去。

黑夜之中,不见星空,林中也无甚么标志性的东西,南北着实难明。施棋只觉得自己走了好一段时间,周遭景物却没多大改变,仍是一片黑鸦鸦的林子。他喘了口气,心想这倒不怕,只要没有山猪野狼,一切好说。

但向来都是说风就是雨,他刚松了口气想没遇到野物真是万幸,腰骨就被什么重物猛地一撞,整个人仆在地上。喷着腥气的一嘴钢牙拧过来就咬他的喉管,施棋狠命从狼爪子下一挣,脖子是躲开了,肩背处仍是连布帛带皮肉被撕了一条。

施棋吼了一声,手肘往后用了死力一击,重重撞上了夜狼的下颌骨,一人一狼都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一撑地面从半松的铁爪下滑出来,剧烈的动作牵动背部肌肉,更是雪上加霜。他紧咬牙关一掣长剑,剑光荧亮,映着狼的一对绿眸。他眼皮一跳,这狼又合身扑来,白森森的两排犬牙来咬他的右腕。施棋身子一矮避过去,手中长剑斜斜刺出,这狼冲劲未竭,被他趁势从喉管到小腹破开一道,肚破肠流,死在绵软的叶被上。施棋惊魄方定,又听得身后传来沙沙叶响,吓得他一跳转身张望。分枝拨叶,却是个人。

这人看到施棋,住了步子,在怀中悉悉索索摸索了一阵,一晃之下,原来只是个火折,倒叫施棋白吓掉了半条命去。微渺星火照亮一张薄纸面孔,眉峰上勾,唇角下抿,枯雪长发垂了几缕挂在肩头,不是叶澜江还能是谁?

施棋如今比见鬼还吃惊,傻站了半晌,对他说道:“你……你好。”

叶澜江似也没拟好腹稿,就顺着他点了点头,眼睛却忽然一抬,越过施棋的肩膀往后望去。施棋知觉有异时已听得一声闷响,转头去看,却见到又一匹夜狼维持着狰狞的面目摔在土中。怎么死的?他竟一点儿都没见到。

叶澜江把目光收回来看着施棋道:“你跑的好地方。走吧。”

施棋伸手去后背捞了一把,真是满手血污不忍直视。他强咬着疼痛给自己点了几处点血截脉的穴道,看叶澜江时,已见他拿着火折转身背对着他走开了去,施棋咝着冷气心想叶澜江这是要他走呢还是要他跟着走呢,没想一会就见那点微光越来越小,也只好三步并作两步地就追上去。叶澜江一语不发,施棋也不敢打岔,只是跟着他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离开了这片林子。月已西沉,重铺一地清辉。叶澜江似是不喜这人为的照明,一出林子立时挥手灭了火折,重又揣回怀中。施棋回头望了一眼,却又见到了那座业已沉寂的剑庐。他见剑庐底部窄小石门连着一条平坦甬道直通到他与叶澜江脚下,心中几回寻思,已猜到寻常人闯冢,必定是从那石门出来,才进这埋剑谷;自己却是走了歪门邪道,又兼加人生地不熟,于是落崖时就跑进老林之中觅死去了。

出了林子没走多远,叶澜江七弯八绕,就引他到了一处满地高高低低石墩的地方。他停下来,施棋自然也不再妄动。他不指望叶澜江能突然摸出个什么金疮药行军散什么的——不如说若叶澜江当真掏出来递予他,他反而要三魂出体。当下一得歇脚,他就随意找了个石墩坐下,就着月光抖一抖腰间布囊,捞了一个木盒子出来。叶澜江不说话,他也只当叶澜江是空气。没有溪水清洗,他就撕了条衣幅往伤口边缘抹了抹,咬着唇将药粉往上撒。叶澜江无动于衷地看了他一眼,道:“看看你坐的是什么?”

布不够,施棋把半边衣袖全部扯了下来,胡乱扎了个死结——他半年奔波,如今对紧急包扎已经熟稔得很,可以算个行家里手了——然后才低头去看。不看不打紧,一看蹦了三尺高,垫在他屁股下头的居然是个露出土地半截的陶俑,头部已经断了,颈口平平,刚好适合当马扎。施棋四下打量一圈,特别高的依稀是长矛枪尖,矮一茬的是战车华盖,然后一个两个三个的土墩子,细看才辨得出冠领面容。施棋转了一圈,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却听得叶澜江笑了一声,道:“坐吧。”

他拣了个高些的战车,跳了上去。施棋是不敢坐断颈了,寻了一会,挑了个马鞍。叶澜江又笑了一声,道:“敢踩着越王剑进冢,不敢欺陶娃娃?”

施棋一本正经道:“万物有灵,大道存焉,不敢逾矩。”

叶澜江没理他。过了一会儿,施棋只好道:“……你怎么知道的?”

叶澜江沉默了一会,道:“你觉得呢?”

施棋理所当然道:“你也踩过。”

叶澜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忽然抽身站起来,衣袂发尾轻轻鼓动起一点波纹。他没有佩剑,也没有扎流金织银的发冠,枯白长发在月光里结了霜雪,愈发得像一条冻住了的魂魄。他的声音飘过来:“若你要学剑,我怕是没什么可教你。”

施棋愣了愣神,他还真没这么想过。他摇摇头,尽管叶澜江也看不到:“不,我本来也不想学。”

 “你叫我找你,我就来了。”

 

叶澜江转过来,望着他道:“随便说的。”

话音刚落,施棋就觉背后一轻,叶澜江竟已落到他身后,还随手将他的剑顺走了。

同一柄剑,忽然有了另一种风采。叶澜江展臂一挥,雪色银光轧着俑阵碾过,碎石陶片挟着剑光卷起风旋舞上夜空,漫漫洒洒。施棋的目光从好些被劈去半个脑袋的陶俑上掠过,跟着叶澜江的剑锋望向高空,看着那些粗糙的砂石破碎的陶片裹着光晕,慢慢褪去它们一瞬间的华服锦衣,打成原形落回土中。

叶澜江的声音在他的脑后响起:“把俑砍了,就当第一课。”

施棋恍神完毕,差点想说都被你砍完了哪来轮得到我时,扭头一看,叶澜江的人影已不见了,而他的剑,好端端地插在背后的剑鞘里。

 

墨蓝色的天底透出一点光,满月堕到了树梢之上,越来越薄……沁出底下的青蓝。远方的蛋壳青中化出了一抹白,冰凌凌的层染渐序退去,柠黄柑橙酡红丹砂依次跳起,月落的另一边,新一日的朝阳卧着云朵醒过来了。

施棋揉揉眼,想天光虽亮,他也要好好睡一觉再说。

这一次连干草油布也没有了,他拿仲春的浅草作了床褥,掖好初起的暖阳,竟然就这样呼呼大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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