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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前方渡口上似有好些官军,将船客一对一对地上下打量许久,才肯将人放上岸。叶澜江嘴上说的一派轻松,也知这事并非如此简单了。他眼力尖个头又高,隔了两条货船时着意远眺,便见渡口上一名官兵手中执着张画卷,心下忖道这必定是按着官府画像来拿人。他拿个故作闲话的架子,同施棋说了。他的脾气,自是完全不把这点人马放在眼里的。最坏的情况也不过一路杀出去,但这毕竟是施棋自己的一关,因此他也只待这个小道士先表态,若不太离谱,便一切由他去。

 “我想了一想……”施棋压声道,“在此处闹大来,究竟不好。总劳你出手相助,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叶澜江吊了吊眉毛,道了个抑扬顿挫的“哦?”

施棋似是有些迟疑不决,目光微烁,但仍坚声道:“……傅大侠既有求于我,想来不能置我于死地。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对家师那卷手谕仍是无法释怀……师傅定不致对我有许大误解,必定,必定是……”

叶澜江沉声道:“……你要自投罗网么?”

施棋道:“……有你一剑襄助,便再来十个傅大侠,又算得了什么?”他皱了皱眉道,“他心机深沉皮里阳秋,纵然我说自己清白无辜,怎奈人微言轻,天下间又有谁能信这一面之词?我便不信,他做了这许多年伪君子……能一点留世的证据也无!”

叶澜江转眼看着远处,笑道:“可要是你一给捉了,我就立刻掉头回杭州去……你打算怎么办?”

施棋的深谋远略立刻给戳了个大洞,险些半口气上不来……他翻了翻白眼道:“不不,你不能回去……”

叶澜江笑了好一会,把施棋那临危受命似的忍辱负重都笑了个干净,才摇摇头无奈道:“我本来想扛着你就杀出去的。你且等着瞧……事到如今,那老乌龟绝没那个胆子再留你!——但,都依你的。”

施棋忙道:“不不不还是杀出去吧?!”

叶澜江笑道:“君子一言。”

这不是成了仙人的剑,这是成了精怪的老狐狸啊。

 

施棋伸出两只手给套上囚绳后,不由自主回头往对着他指指点点的人群看了一眼。他第一眼就看见了叶澜江,毫不费力。叶澜江回望着他,点了点头。施棋就转回去跟着官差走了,十万分的放心,更无犹疑。这久违至几近陌生的坦诚信任的眼神,原是叶澜江最为之沉醉的那一种。但如今他竟不由自主,苦笑了一声。

不过是看了他一眼。

可这世界上偏就是有这种人,他应了的事,你就认定绝不会有变数,他许了的诺,你便可理直气壮地拿作印玺敲一个深深的封章。而他单单只是站着,就足以撑起一片阔朗晴空。

 

叶澜江虽隐遁江湖已久,离生锈封刃却还远得很。毕竟短短十几载罢了,连陈年故事都不曾远去,那点人心诡计,又能有什么改变?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许多人一生殚精竭虑,说到底为的东西也简单得令人瞧不上眼,只能报之一笑,就转开去眼不见为净的好。若再高明一些,其实也多半逃不开一个痴字。——这有趣许多,但绝轮不着那什么傅薪荣身上。

叶澜江随着船客队伍上了岸,往左近驿站要了盏清茶,又租了匹坐骑。施棋仍觉得傅薪荣手下会留一线生机,他可不这么看。手下一个管家便坐拥不俗身手,求这剑谱,说白了也不过就是个闲暇之时的余兴节目。他派人来藏剑山庄拿施棋,原本确是一手好算盘,本来应是万无一失的。算不出自己这路见不平的多管闲事,也怪不得他。

到底是小孩子。叶澜江清了茶水账,纵身上马。现在天下间,恐怕只有施棋一个人知道这位傅大侠堂皇冠冕之下的丑恶嘴脸了。不过为了几卷小小剑谱,便可给一个初出山门的小辈栽一顶欺师灭祖的大帽子,其他追杀逼供,都不必多提。讽刺的是,大约天理人运,都站在了施棋那边,每一次他竟都给逃了!傅薪荣怎还会留着他?留着让他逮个好机会,来痛陈自己的逐项罪名么?

巴陵城中,恐怕难以寻得动手的机会,过几日押解施棋前往州府途中,才好不声不响做些手脚,因此倒不急在一时。叶澜江把施棋临行时给自己的钱袋扔进怀里,拍马上路。

施棋的剑如今也挂在他的腰间,剑穗上坠着个青铜捏的道士娃娃,在暮春的风里悠悠地晃着。

 

几日无事。施棋在地牢里挨饿受苦,他就在巴陵城中找了间客栈高床暖枕,确保施棋性命无虞即可,其他琐碎细节,倒真不必横生枝节。四五日后,施棋果然被套了个傻乎乎的木枷,从县衙后门给推了出去。叶澜江瞧他仍是忍不住好笑,但手上不能怠慢了,当即拍了些碎银给掌柜,牵了马便追将上去。

人行旱路,自不比马那四条腿跑得快,叶澜江远远地跟着,时走时停,兼加日头暖洋洋地融在身上,只觉得无聊的眼都要阖上了,恨不得当即从马背上跳起来,把施棋拖回来了事。可不行,他并不打算对这个小剑客的决定指手画脚。他不过是刺透薄暮的一缕晨曦,不足以映照得澄澈通明,甚至稍有差池,就会被吞灭至夜色里。但他可以是一个信号,漫长的永夜,也总会有天亮的时分。

施棋做得到的,他都不会干涉。仿如日月盈仄,仿如冬去春来,都不该被执拗地扭转。

至于傅薪荣……难道不是因为他太惹人厌吗?

正午的骄阳烈烈地烤着他的肩背,道旁树上的虫鸟实在太过喧嚣。叶澜江伸手捞了片叶子,卷在唇边唿哨一声,催马赶上前去,大摇大摆地停在官道旁那个由四根木棍一习茅草支起来的小茶摊旁,朗声喝道:“掌柜的,来一壶上好的衡山云雾!”

前方不远即是枫华谷地界,低矮的灌木行将就尽,很快就是一段难见天日的林中旅程。而这茶棚显然是荒林外的最后一站,满打满算也只得一张四方桌子,后头还摆着一台炉灶,上头煮着一锅滚水。叶澜江瞧了瞧,落马坐到最后那张条凳上。

一位披着条白手巾的老人迎出来,连连道歉道:“这位爷,您要的什么?老朽实在没听过……”

叶澜江挥挥手道:“没听过?那算了。弄些白水解渴,也就罢了。”

施棋的表情就像刚吞了只青蛙;那两位公差的神色也变得十分不自在,又是局促又是期期艾艾,都忍不住要偷眼去打量叶澜江。一张桌子上坐了三种形容古怪的人,只有叶澜江一人镇定自若,捏起粗瓷茶杯浅抿一口,开腔同那两位押解公差搭话。

 “两位官爷,”他点点头道,“天高火躁,敢问赶的是什么差事?”

施棋吞的青蛙显然还噎在喉管里;但这算不得什么惊奇事。他眨眨眼,叶澜江刚才到底是否动过身子?他依稀见到白影一闪,但明明叶澜江仍好好坐在面前。他捏着那只粗糙的陶胚茶杯,将杯口朝着施棋他们亮了一亮,里头如今没有水了,换成了四支铁镖,挤挤攘攘地堆在杯中。

 “还不快跑。”他低声道。

两名公差脸色微变,各下按着腰刀探身站起四处打量。叶澜江叹了口气,顺手把他俩的脑袋给按到了桌子底下,借力纵身跃起,两袖叮当间,又拢住十几枚暗器。他双臂一挥,十几枚形色各异的铁镖飞刀便往林中树上打去,青黄新叶带着两个一身浅葛短打的蒙面人疏疏滚落下来。叶澜江并没下杀手,这两人就地一滚,便各执匕首往茶铺冲来。

“走啊!”叶澜江又说了一次。

两名公差非但没跑,反而亮着钢刀跑到了叶澜江身边。只有茶铺那老头子知时见机,拿出了后生小伙的劲头,一溜烟翻过小山坡逃得没影了。

叶澜江啼笑皆非,抢身上去想先拿住那两名杀手,免得祸及无辜。

怎的施棋如此命好,连遇到的衙役都是忠勇无畏的好男儿啊?如今在这里,反而成了天大的麻烦。

 

 

当真人算不如天算。叶澜江只想过施棋在途中被黑心官差所卖,却完全想不到,这一节上并无半点差错,反而是这两位官大人好心办坏事,搞得他手上一下子多了两个大包袱,牙痒痒地看着这调虎离山之计居然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得逞。

叶澜江揪住那两提官服领子的时候,已听得脑后风动。他本想提着这两个沉甸甸麻袋回身去救,迎面便是两道掌风。他第一便想格开,才觉到手上仍拎着那两个大汉,这可万万行不通。躲开亦不是难事,可他若跑远了,再回来恐怕来不及救得施棋;只在此处挪移闪躲呢,又忧心那两只在他手里挣扎的麻袋被背后的暗器打出十七八个窟窿。只是这一会犹疑,施棋已被一根长索拦腰一套,捉猛兽似的被凌空收入罗网之中。叶澜江心下大骇,终于往两位官差的后脑门一人赏了一记重掌,以指作剑,凝气化形,叮叮当当,转瞬间将暗器全数拨了回去。救人最难,杀人可有什么难的?七八朵血花立时怒放在他身后,两条性命又陨去在人世间。叶澜江指尖罡风直递郑管家面门,而这白胖子往后一摔,一跤跌坐在地上。叶澜江懒得理他就要去追,居然被这人就着地抱住了腿。哪里还是什么武功比拼,分明便是地痞流氓。叶澜江叹了口长气,几下一耽搁,那驮着施棋的那马已转了几个急弯,往道旁灌木林中钻进去,再看不到了。

整个不过是死在不必要的仁心上。叶澜江瞥了瞥地上那个花团锦簇的球,没好气道:“行了,得逞了。起开吧。”

郑管家立刻跳起来,整了整衣襟,又正正冠子,才拱手堆笑道:“上一回却唐突了。叶大侠,小人自知与您乃是云泥之别,绝不是您的对手,事到如今,当真不是要求您的原谅。只是小人跟随家主多年,早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万事皆由不得自己呐……”

叶澜江本就烦得很,哪还忍得了再和这样可厌一张面孔对话。他皱着眉瞧了瞧郑管家,飞起一脚把他踢了出去。剩下一个烂摊子……他把那俩晕过去的公差一边一个平平摊好,又去灶下取了一只新的茶杯,给自己斟了一杯滚开已有好一会了的白水。

他出来得太久了,以致心浮气躁。

 

施棋没有反抗,他从头到尾就没打算逃走。他很快从点穴导致的昏厥中苏醒过来,他被头下脚上地倒挂在马身侧畔,血都往脑子里冲进去,憋闷得紧。他不敢作声,仍是佯装晕睡,暗里将脖子在木枷上支一支,能好过一些。马匹在林中横冲直撞狂奔了半日,施棋吃了一鼻子一嘴巴的灰,还没逮住个机会呛两口,又给骨碌扔进了一口大箱子里。他双眼一睁,眼前已是一片漆黑,手脚摸住四面方方正正俱是结实牢靠的上好木材,简直是一口活棺材!箱子起起伏伏,又飘荡了三四日。施棋缩在箱中,成日里睡得多醒得少,掐着掌心捱时光,饿得实在慌了,就念几句剑诀,咬那么几缕木头,暂且当做权宜之计。他总忍不住想问问自己,是否有作这最危险的选择的必要?叶澜江明明是想用最简单粗暴的法子帮他解决这桩大麻烦的!他却之不恭自讨苦吃,到底又算是坚持或是矫情?

饥饿与黑暗啃食着他的意志,却改变不了早已掷出的骰子。箱盖打开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撑起身子,眼睛却一阵酸痛,几乎要掉出畏光的眼泪。他听见那两个声音,一个甜蜜而谄媚,还有一个严丝合缝,端方凛然。他闭了闭疲倦的眼睑,心想又回来了。但这一次,他并不会这么怕。

他事先也作了许多构想,是信口雌黄,还是假意殷勤,亦或演一出屈打成招……但傅薪荣只是看着他点了点头,对郑管家道:“带下去。这一次……可得看好了。不过十二日,若你连这也做不到……”

不过十二日?

郑管家唯唯诺诺,躬着身子应了。他一拎铁链,便将施棋从箱子中带出去,险些害他摔了个狗啃泥。

 “要去哪?”

他咬着牙问。郑管家偏过脑袋,斜着眼给了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满地上都是箱子,开开合合,金银珠宝,玉石古玩,名剑宝刀,琳琅满目,透着斑斓的光。施棋有些踉跄,然而他沉默地跟着郑管家一步步走了出去。

傅薪荣在他的身后。他连一个正眼都没看清楚。

 

 “郑某做的未必是善事,但账向来都算的明白。”

郑管家牵着他走过中庭,往花园的方向走去。他的声音有意压得很低很低,从喉管,从气海,从更深的地方传来。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他的警醒?

施棋绷着一张脸。他感到将要发生些什么事了……而他呢?这一次也不会有人来帮他,他无能为力。

师傅,或者叶澜江……随便谁都好。他在心里无声的嘶喊着,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把希望寄托在了面前这个每一寸肥肉里都掖着毒针的家伙身上。也许他会发发善心,或者犹疑一番,只要能拖上一会,总能找到脱身的办法,他绝望地期盼着。

“哈哈。”郑管家抱着手停下了步子,转身跟他笑道,“你武功高了很多,是那个叶大侠教你的么?”

施棋死死盯着他。郑管家怎会在意,自管自继续道:“——那也没什么用。就算练到他那么厉害,一样救不成你这个小萝卜!”

他那矫揉造作的笑容忽而阴鸷了起来:“某家主人吃斋修道,也求神拜佛,宅心仁厚令人动容。但郑某不过一介俗人,明白的道理,只有夜长梦多。这样说,你可明白了罢?”

施棋冷冷地看着这个令人作呕的人,也笑了一笑。

他脖颈上的木枷忽然裂成了两半,砸在铺陈得平整光洁的花石子路上。郑管家那双肥白的手已钻出了袖笼,往他的左心房挖来。施棋手脚皆被拷着,尽管他已能看得清招式来处,却实在是拙于招架,只得本能的双手一并打出一拳——说来好笑,他身量较郑管家高些,这毫无章法的一拳不带无用花招,又加手铐间铁链挥舞,居然后发而先至,把那张龌龊面目打出了一洼血痕。郑管家何曾想到,施棋竟能在这等逆境中对自己下如斯狠手?他恨恨的唾了一口血沫,一对爪子顺势去拧施棋的脖颈,又被他一旋身躲了开去,留下四道狰狞的指印。

这不折不扣变成场生死之斗了。施棋红着眼睛一门心思将手铐往郑管家的天灵上招呼,尽管毫无疑问,他才是身处下风的那一个。天旋地转,血污迷眼,红色的血和红色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他竭力睁开眼睛,看到的却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小箱子里不同,这黑暗并没被束缚在一个四方天地中,它无穷尽的伸展开去,从最微小的尘埃化作最浩淼的无限,从宇宙的尽头又归回到你的眼中。他在这空虚又疏松的黑暗里下坠,沉往最幽深的水底,落往最冷僻的地狱。

沉啊,沉啊——如此短暂,而百无聊赖的一生。

 

他的脑壳重重地在泥泞里撞出一声闷响,疼得他撕心裂肺地大吼了一声。冗长的井壁嗡嗡嗡地回应着他的痛呼,日光漏下来,在他身旁落了一束茸光。

他那么想睡一觉,可他还活着。

他活着;而叶澜江不可能在这里。

现在他只有他自己。

 

 

疼痛迷惑他,也是疼痛唤醒他。施棋在自己的回声里迅速地平静下来,他一声不吭,伸手摸索着墙根,把自己整个人贴到墙上去。一块尖石贴着他的面目擦落,沉重地陷进井底的枯泥里。施棋的手铐在井底上砸出一声空洞的回响,幸而被那沉闷的巨石给盖过了。他又惊又惧,心里头却是欣喜若狂,忍不住屈起指节在井壁上轻轻敲了敲。

是空气的声音。第二块尖石随之而下——这块不必之前的小打小闹,整蓬天光都给堵住了。施棋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腕间,拼死往那堵通松的墙壁撞去。石头砸下来,尖锐的棱角助了他一臂之力,砖胚间的灰泥扑簌簌地滑开,挤出一个尺方的洞口。施棋半个身子挂在外头,腰以下则被卡在石头与井壁挤出的那一段空挡间。他来不及扭头去看井壁之后是何地方——其实他也看不到,外头的光已经给堵的七七八八,井底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摒着一口长气,伸手去摸索那半堵断墙,才略敲打了几回,足下就是一滑,哗啦啦一阵杂响,砖垛全塌了。巨石完全落到了地上,在井底发出了最后一声振动。

他滑跌出去,躺在泥水里,终于舒了一口长气。

他能听到水声,那必定有一个出口。他拿出火折晃一晃四周,即刻又揣回了怀内。

看了还不如不看的好。废弃的枯井看来连通着的亦是一条年久失修的地下水路,然而河床尚未完全干涸,潮湿的泥壤之中依旧嘤嘤嗡嗡地孕育着许多生命。粘稠污浊的水汽舔舐着他的伤口,施棋不由得伸手去恶狠狠擦了一把自己的额头,想抹去那些如影随形的恶寒。他身上没一处干净的地方,连应急止血都无法做的来。他哆嗦着手去掏药囊,摸了几颗药丸,姑且也不管它是负责解毒清热的呢还是活血化瘀的,一股脑儿全部吞了下去。这至少能叫心里好过一些。他伸手扶着土墙,尽力告诉自己手上摸到的并非他所想的千奇百怪的东西,不过是陈年的老土,与淌下的水滴。他贴着墙根,往水声的来处一步一步地爬上去。

脚下的土层在一点点地升高,施棋勉力地克制着自己,他什么都不能去想。置人于死地的从来都不是腥湿的瘴气,也并非泥潭中翻滚蠕动的虫豸,而是你专为自己精心描摹的幻象蜃景。没有口鼻间飞舞的水虫,也没有脚下吱呀作响的活物,他什么都看不到。施棋停下脚步,扯了块衣摆随意拍了拍包起了自己的大半张脸。他走得很慢,走了很久,直到土墙的尽头,水声忽然淙淙作响,他伸手小心翼翼抓着墙沿摸索了好一会——哦,一个急弯。水声宏大起来,他没有点亮火折,却依稀能辨出一些土壤的肌理。路陡了许多,变得越发难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半涉在水中,攀着洞顶匆匆地往上逃。

通道变得越发狭小了,堪堪挤下他一个人。借着上方漏下的那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施棋勉强看清楚了——这原来是一条地下河,河床上拱起了一个土包,因此水流忽而变得湍急,从这里潺潺而下。可是那光呢?他又往前爬了几尺。这下再明确不过了——他的头顶正上方,竟是块腐朽的木板!暖黄色的火光从木板之中偷漏出来,才告知他这一线生机的所在。

施棋定了定心神,伸手去推那块木板。他轻轻拿指头一戳,木板半点儿动静也没有;即使惊动人,也顾不得了。他试着又拿手铐去敲——这限制了他自由的玩意儿,这一路上却反而格外好用。原本就被腐蚀的七七八八的木板豁开一个大洞。施棋喜不自禁,刚想攀出去,便眼见洞口伸下一双手,一双黄而枯瘦,粗糙不堪,又在指间甲盖里藏污纳垢的人手。这双手突如其来地钳住了施棋的脖子,把他活生生拎出了地下水道。

 

手松开了他。施棋仍喘不过气来。他以为自己现在的形容相貌应该已经足够吓人,却想不到这世上还会有一个这样的活物。说他是小孩并不确切,这张脸分明是个成年男人的脸;说他是侏儒也不尽然,侏儒不过是身体各处俱俱压短了几寸,而这个……这个姑且算作是人的东西,他的两只手张开五指,深深地撑在土中,而他那本该是腿的位置一片空荡荡,腰臀上方却仍托着个正常比例的躯干。可他毫无疑问是个人!尽管脏污龌龊了些,但五官眉目,骨架穿着,全是人的打扮。他身后的烛火亦在他的身前投落下一道矮矮的影子——是个人。

施棋骇极成痴,只瘫坐在地上,半晌发不出一个音节。这“人”反而比他自在的多,抖着肩膀咧开嘴巴笑道:“第一个!第一个!第一个人!你是怎么到这来的!说来听听!”

他的手指在泥土中转了一圈,带着他的整个身体也喜悦地打了个转:“小兄弟!你说!你是不是也是被害的!被那个老鬼!啐!”

施棋的上下牙齿打着架。他颤着音张口结舌道:“……老……鬼?……傅薪荣?……”

这怪物的眼珠忽然爆出一瞪,大声道:“傅薪荣!是的!是叫这个名字,我想起来了!”

他仿佛有许多许多的喜悦,一瞬间要从那个残破的躯体中爆炸开去。他欢愉地低喊道:“天不亡我!我出不去,他出的去!我做不到事,他做得到!!!”

说话间这人又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蹦蹦跳跳了许多下。他没有腿,手也不能自由的动作,因此用手舞足蹈,实在是有些太不对了。然而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词汇能形容他?此景此境,堪称施棋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诡谲,却又最可笑的画面。但他已冷静了许多,也许因为这怪物对他并无恶意,也许因为他们共有着同一个敌人,又或许他只是看习惯了而已。他壮着胆子问道:“敢问阁下……在此地已幽居了多久?”

这人一转头,拧着牙关瞪着施棋道:“多久?”

 “我来告诉你……有多久。”

他“走”到施棋面前,弯下肩背瞪着他冷笑道:“我来算一算……那年我记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忘的掉?!那是……那是初夏的光景,六月二十二日,他的生辰……我的祭日。”

 “那天,我九岁零三个月。你瞧我现在有多大?”

施棋不得不仔细打量了一番那张被仇恨与痛苦挤成一团的脸,他道:“二十八九?”

他猜这人势必已在这地下水道里住了很久很久,过的无比艰辛,因此有意把年纪说的小了一些。果然这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里不见天日,我便靠瞧这地下河的水位来揣度年月,一枯一盈,便又是一年过去了……到如今,也有二十回了。”

施棋又问:“这位……前辈。你既有如此恒心与毅力,又练就了如此一身……奇门功夫,却为何不自己沿着这地下河寻出去,手刃仇家呢?……”

这人立刻跳起来给了施棋重重一巴掌,骂道:“蠢材!我这副模样,你看了我却不想吐?!却不想杀我而后快?!出去?!谁给我的脸让我出去?!我说的话,又有甚么人会信?!”

他骂的极是难听,可是细思之下,却又似乎自成了一派歪理邪说,一时之间,还真个叫人反驳不出丁卯来。施棋敲了敲自己半边火辣辣的脸颊,正想找点什么话题,已被这人一手抓着拖了起来。

他一边蹦着,一边开开心心地说道:“第二十年,却落了一个大宝物下来!哈,这不正是老天的意思,要借了你的手叫那老鬼完蛋?”

最后施棋被他扔在一处土窖里头,这大约是从前造宅邸地下通路时工匠所留下的休息室,墙面糊得平整,四下里也是干燥清爽。施棋刚放下些心神,却瞥见这土窖之中的火光,竟来自于好几只老鼠的尸体,忍不住又是一阵暗暗作呕,只是分毫不敢表露,怕惹到这位地下水道的主人。

这人仍犹自沉浸在那已近疯癫的喜悦中,自言自语道:“傅薪荣,傅薪荣!我日日夜夜,想的只是怎么将你千刀万剐;如今这个主意却更好!我要你在天下英雄的面前,颜面扫地!我要让你失去一切名誉荣华,让你因我而身败名裂!”

他说着说着,又朝施棋森森一笑,道:“你别怕。来,告诉我,老鬼怎么把你送到这儿来的?”

他眨眨眼接着道:“我也会告诉你。”

施棋狠掐着自己,极力装出镇静的模样,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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