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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叶澜江没将剑谱还给他。他用双手将丝绢的边沿往中摺去,施棋看着他的手。风霜在他的手背指腹割下伤痕,刀剑在他的指根虎口磨出一层泛白的茧印,那双手黯淡而有力,连月光流在掌心也化作一柄利刃——然而他低首垂眉,生涩滞拙地拢起那卷丝绢。他掌心的根本不是什么剑谱,是遇风而化的细绫罗,是胎薄如纸的越青瓷,是轻若飘蓬的白杨花——千回百转的是缱绻情深,剑气,野心,贪念,一点儿都没有。

  这绝不是剑谱了。施棋倒退了一步,脸色灰败。他自语一般地开口道:“不是剑谱,定然不是。”却也不知是要应和叶澜江呢,而是再给自己耳提面命一遍?

  叶澜江缓过神来点点头道:“嗯,不是。你过来,你是怎么拿到这东西的?说来予我听听。”

  施棋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摆,耳中听得叶澜江如此说,便如蒙大赦地走过去。他看了眼叶澜江,只觉哪里有了些许不同,但他心绪纷乱,这会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当下就清了清嗓子开口,将一年来之遭遇全数干巴巴地讲了出来。

  说开来不过是个偶然。他入了长安之后囊中羞涩,又想另辟蹊径,偏不肯学师兄弟领官府的侠义榜讨生活,最后便拣了间茶楼做伙计——堂堂纯阳宫弟子溜去跑堂打桌,想来也是好笑得很了——但这于他却是件乐事。所谓大隐隐于市,古往今来,茶楼酒肆之中反多有奇侠名士,而施棋那间茶楼的主人,正好也比寻常商贾要更喜爱怪谈妙人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掌柜得了个初出师门的小伙计,两人倒也是其乐融融,每日闲话江湖轶事虚虚纸上谈兵,乐呵的紧。

  他初下山的日子千篇一律的无聊,叶澜江也不嫌弃,听得聚精会神。

  “之后呢?”

  “之后……”施棋皱了皱眉道,“他……死了。”

  由始至终他什么也不知道,他所知道的只有那一日他辗转难眠便跳起来打坐,三更半夜摸黑去院中打水洗脸时,却发觉老掌柜已横在血泊之中,所有的人都睡得仿佛死了一样,满是血气的夜色里只有他和老掌柜,勉勉强强能算作一个半活人。还吊着半口气的老掌柜用血迹斑斑的手抓着他的脚踝,把他整个人扯下来拉到自己的头颅边,让他拿着剑谱,走,走得越远越好。

  “……我……成不了了。”

  这就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施棋就这样拿到了这些古怪的丝绢。他不知道它们打哪儿来,也不知它们上边绣了什么东西,他只知道,在他离开茶楼去寻这遗物的时候,他已在一日之间被打成了谋财害命的杀人犯。只为了几片莫名其妙的绢布!——他开始逃亡,幸而他看着普通平凡,武功也差强人意,除开官府捕快将他追得形容狼狈,其余许多时候还可蒙混过去。可他要去哪里,他要如何找那凶手呢?他终于有一天悄悄展开了这几卷绢布,借着星光细细地瞧着它们。是剑法,他从未见过的剑法,老掌柜的意思,莫非是要他练这一套剑谱吗?他的心脏忽然剧烈地鼓动起来。他受得够了,跳墙翻窗,飞檐上梁,成日里不见天日地躲躲藏藏!如果——如果——

  但这是遗物。他提醒自己,老掌柜待他不薄,他该以此为线索,找到背后的主事人,洗自己一个清白,也还老掌柜一条冤命。他压抑着本能的颤抖,一片片地将丝绢翻到了最后。

  然后他瞧见了那些若隐若现的,用金线暗暗织就的名字。

  叶澜江道:“傅薪荣?”

  施棋道:“他是第一个。”

  叶澜江道:“我是第几个?”

  施棋不假思索道:“第十八个。统共三十五个名字,你在中间。”

  叶澜江的唇边竟露出了一丝不合时宜的笑意。他道:“你记得真清楚。”

  施棋的脸一阵白一阵红。他看了不知几百遍,怎会记不清楚。只是被叶澜江直截了当地指出来,脸便挂不住了。

  他去找傅薪荣,想的也十分简单。傅薪荣素来与纯阳派交好,大抵不会对他太过为难;他既在第一位,想来与这剑谱瓜葛不小,而他在朝野两道的赫赫名声,又给这信任加了一重砝码。

  施棋苦笑了下,道:“接下来的事,你肯定能想见十之八九。他遣人装作刺客绑了我,而后来卖救命之恩……我发觉事有端倪,怎样也不肯交给他,逃出之后就一路南下,直到你们这里……”

  叶澜江打断他道:“还有三十四个名字,你为何来寻我?”

  施棋给噎住了。他顿了一会才小声道:“傅薪荣之事后,我其实也不知该寻谁追查剑谱之事才好……如此大侠也不过是道貌岸然之辈,其他人又当如何?”

  叶澜江点点头道:“所以你找我,正是因为我根本已不在外走动,反而可信些。”

  施棋道:“……也算如此。但我却没想到……”

  叶澜江又揶揄地笑了笑,道:“没想到,这东西从来都不是剑谱?”

  施棋尴尬地点点头。叶澜江什么都没有说,但他的表情在说,他存过的那些念头,他都知道。被人闲闲打量便一眼看穿的感觉十分不好,他芒刺在背如坐针毡,不自觉将目光偏开了些。

  叶澜江笑道:“你还是不信。”

  施棋辩道:“若这东西不是剑谱……那为何许多人要为了争它打得头破血流?而那三十五个名字,又要如何解释?”

  叶澜江笑意微敛,道:“头破血流,你死我活,哪需要一张真的剑谱?而那些名字……”

  他摇了摇头道:“她的这些心思,这么多年,竟然一点儿都没变过。”

  “我的名字在最中间,是么?不偏不倚,在那片绢布上下横开的位置,是么?”

  施棋点了点头。他对丝绢上的每一个针脚每一道丝线了熟于心,不必看也知道叶澜江说的不差。

  叶澜江道:“……你道这是为什么?”

  施棋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谁能知道?总有一个名字,要恰恰好落在中线上不是吗。

  叶澜江道:“……只因她起初绣的时候,只有……我这一个名字。”

  他的声音忽而轻了下去,到最后半句,已被咽回了喉管中。施棋一惊,手忙脚乱地又将丝绢打开,翻到最后一披捧在手中,侧着火光瞧那若隐若现的金丝线。叶澜江。叶澜江。他怎的没发现!这三个字与其他所有的名字都不同,细密的针脚一重重地碾踏了一次又一次,好像那绣花的人反反复复的无声轻唤。她在昏黄灯火里执着一枚纤长的银针,将眼靠近了绷子,把沉默的呼唤与死去的回忆一针针织在这难觅的金线姓名上。她生怕被人发觉了去,才在完工之后,又草草绣了许多江湖豪侠的名字企图掩盖这满载愁思的三个字。他怎的就没想到!施棋慢慢地将这丝绢放在地上,他有些信了,他低声道:“……我知道了。那,这个……其实是什么?”

  叶澜江无暇顾及施棋越发难看的脸色,他自个儿温柔地笑了笑道:“他们都想不到的。哈,多妙的主意!绣一卷剑谱!”

  他站起来朝着施棋笑道:“这是支舞谱。”

  施棋张口结舌地望着他。他无奈地摇头道:“怎么,还是不信?”

  铮地一声长剑出鞘,叶澜江的人已侵到他身旁,又将剑顺了去。他身形飘摇足不点地几回起落,便跃到了一只石笋的尖上。他提起剑来,望着渺渺的月光道:“若是不信,好好看着便是!”

  月影斑驳,白衣疏落,施棋险些以为那一日的鹅毛大雪,又要再一次倾到自己身上。

  还好,他抬手去拂,只落了半掌剑光。

 

 

施棋原本想问,这图谱上明明绘着两个人,叶澜江是要怎样舞?

但他马上发觉,幸好叶澜江没给他留下足够的时间问这个问题。若问出来,那他才真是彻头彻尾地成了个蠢材了。

冢中再没半个活人;叶澜江当然是一个人在舞剑。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在他的剑端,在他的身旁,时时刻刻都有一个影子与他眷恋流连。这人该当是个女子,她的动作轻盈娇美,仿佛只是叶澜江捧在心上的一片羽叶。叶澜江只舞了半只谱子,剩下半只全数留给了那不存在的身影。施棋忽然不想再看了。

叶澜江的剑舞当然是很好的。他本身的武功已臻化境,一举一动皆任心由行,就着夜色如何不似谪仙?发似流云,袖作白雪,骨如冰凌剑染星光,一切与他往日的剑术全然不同!他平日里出手制敌,向来直拿要害,一点儿累赘动作都没有,只见一条鬼影穿梭来去,便将人一个个送作了堆。而如今他盘桓起落,宛转回寰,与那个留在过去的人如影随形,共舞一只破碎的长曲。这实在叫人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他至少已有十一年不曾见过那卷谱子,只凭方才那会,他就将动作又想了起来。他也并不需要观众,他从头到尾,眼中映出的,只是那个怀中永远不在的那个人而已——几十年的盈昃圆缺都过去了,那女子不知是生是死,身在何方?而他自己又是如何度过这段岁月,满头青丝亦作了雪发。月光却仍是一样的——剑仍是剑,舞也没有变……

白色的身影雪鹰收翅一般落回地上。施棋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叶澜江走过来,没玩任何花样,稳稳地将剑送回他的鞘中。他一点儿也不冷了,冻着的薄冰全化了。

施棋伸手去摸了摸自己那柄屡屡斩获殊荣的普通铁剑,只觉再这般沉默未免太失礼。他收敛了那一点无稽的低落,手足无措地称赞道:“……这,这舞好看……”

叶澜江对这赞美不以为意,他笑道:“她作的舞,当然好看。”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他沉吟了一会,又笑得更开怀了些,补了一句道:“你是不曾见过真好看的!”

他的声音雀跃,施棋死盯着他,见他的唇角跳起一个欣喜的弧度,眼底也跃出了一潭粼粼的水光。施棋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或是想得太多了?是何时开始的,叶澜江那金纸一般灰败的面上透出了隐隐约约的血色,仿佛里头陡然生出了肌骨血肉,争先恐后地往外透着热气,蒸成一笼雾霭,让他看不清楚叶澜江的面目了。他只能隔着那朦胧的雾霭,听叶澜江笑着说:“我这里原本只学得一半,如今大概连三分功夫都没有了,胡乱拼凑了许多才凑成一支。你瞧,那谱子上还有另一个人,那才是真好看呢!——扬州听香水榭的景致你也不曾见过——这算得了什么?丝竹绕梁,琴音逦影,一天一水间剑光同落英荡了满湖……”

他忽然觉得不妥,打住了自己口中脱了轨的言语。施棋只能愣愣地瞧着他。

四下里陷入了一种难堪的沉默中。因为倒错的时光,还是因为这究竟只能供一人独赏的幻象?施棋呆在原地,只因他忽然觉得,叶澜江于他,从未像现在这样陌生过。

他怎能说得出话来,他怎能知道该回答些什么。他怎能知晓那不知多少年前的山光水色有多么的绮丽无匹?他说什么也无法望见这道波澜浩淼的长河的彼岸啊!

他堆起一个笑容,略显生硬地打断了叶澜江道:“……但,都过去了。”

已过去了。是醒来的两种夜梦,是绢布带来的一卷残像。山谷的风森森卷来,施棋不禁打了个冷战,叶澜江的眼神一暗,他的面色重又沉了回去,可他沉默了一会,应和了施棋的话。

他点点头道:“……你是对的。”

 

都过去了,那年黛青墨染的如眉远山,镜湖侧畔依依随风的浅葱新柳。雏粉色的桃瓣埋入潋滟湖光最底的卵石堆中,几条朱红的金鱼扭着纱裙一般的甩尾流过……

施棋抢上一步,抓起石台上平摊着的丝绢。他看着叶澜江,用双手地将它们揉作一团。他用的力气很是不小,这娇嫩的绢布立时便给搓开了几个口子。叶澜江没有阻止他,他站在那里,看着施棋将这团绸子揉了个破烂,看着他将它抛上天空,看着他手中寒芒凛然出鞘,将这盛载了细细密密千百针的轻柔丝绢,将这惹了许多血光之灾的所谓剑谱,将这扰动人心的昔年桃花——削了个粉身碎骨。千百点细小的布屑——只在他们的视野里存在了那么一瞬间而已。轻巧一阵微风便足以带走它们,它们与大地上天空里随处可见的尘埃并无二致,不知不觉间就将消弭在垂暮的月光中,永远为人间所遗忘。

再也不会有了。

她转过身来,眉睫微垂,春葱一般的指尖拢过白臂间的红纱一抹,接过那一枝花蕊间犹自滚着露珠的新桃。

她浅低着头,笑出一个珍珠白的纤小月牙,便盛放了那年春日的所有繁花。

 

施棋道:“对不起。”

叶澜江看了他一会,道:“也好。……少一张剑谱,便又少一些无所谓的事。”

施棋点点头,叶澜江并没生气。也许叶澜江是不会生气的。他颓然地一屁股摔坐下去,篝火叫他稍微暖和了些。扯平了,他无意义地想着,叶澜江将他的梦打了个粉碎,而他——尽管并非有意,也活生生地将叶澜江从往昔的大梦里强拉了出来。他摇了摇头,居然觉得有些可笑。而叶澜江显然早已司空见惯,他早过了自嘲的年纪了。他只是在那一会长出了虚假的血肉,梦一醒立刻又褪回一具白骨半条鬼魂。施棋忽然便有些喜欢剑冢这个地方,尽管他还远远未到常驻此处的时候。对虚假的成熟甘之如饴,大概是每个年轻人都难以脱逃的坏毛病罢。

他的思绪仍滞留梦中,叶澜江清醒得却快得多。他对施棋道:“你躲在冢中,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案子还得查——”

施棋咬了咬牙应了一声。

畸形的幻梦死去了,他的人生仍要继续。是啊,他的画像偶尔仍张贴在布告栏上,郑管家铩羽而归必定不会放过他,而那张师傅的手谕——他什么都没有失去,事实上他从未得到过那不属于他的什么剑法。他只是要找到一个凶手,一切就可迎刃而解——那个将老掌柜杀害的,真正的刽子手。

叶澜江又道:“你将绢砍了,其实有些可惜,上头该有许多线索。”

施棋支吾了一声。叶澜江笑道:“一脸委屈做什么?那绸布唤作落日绢,是宫中才有的贡品;若查这剑谱,仍是往长安去便了。”

 “明日一早,即刻动身。”

施棋又跟着嗯了一声,应完才忽觉得有哪处不对。他惊道:“就走了?”

叶澜江眼珠一转,道:“那你留着,我自去长安,也是一样。”

施棋忙摇头道:“不不不,你,你要出冢?”

叶澜江笑道:“你寻凶手,我探故人,不是殊途同归?——你若不怕自个死在半道上,那我就在此坐享清闲可好?”

施棋心想这哪会有半个不字!立刻就抓紧时间感激涕零潸然泪下——

这事就这么定了。

 

 

离冢之后施棋绝口不提那支舞谱的事,叶澜江当然更不会说。挑明白或是装糊涂亦不重要,叶澜江出冢的缘由他们都心知肚明,多说反倒显得冒昧逾越,不如就此揭过,默契地当做看不到罢了。守了枯冢十一载的人,施棋想,他以为他来找的是一抔灰土,结果竟是个任性得令人发指的大活人。这让他魂牵梦萦的老情人,涟霜师姐却又不知知道多少?万一知道叶澜江竟就这样轻车简装甩手就走,岂非心中又多几个憋屈的死结。剑术之上,此时当世叶澜江恐怕已难觅敌手;其他种种,怕尽是些陈年烂帐,算也算不清楚的。

施棋本来还想溜进庄中同那对师姐弟知会一声报个平安,想到此处觉得还是消了念头的好。他掐指将送信的时间算给郑管家,暗忖道消息一去一回,少说也得七日上下。傅薪荣再是如何长袖善舞,始终势大在江北,若要在这几日施压于他,多半是不能。趁这几日空隙,不如取道南下,由水路迂回一番,只是不知会否太耗时日——

他还未定出个子丑寅卯,叶澜江已似笑非笑地揪了揪他栓在道旁树下的小瘦马的耳朵,道:“怎么走?”

施棋道:“去长安,最快是经洛阳走运河水路——但我打算顺江水直下巴陵,再转道北上从红叶湖口进枫华谷——”

叶澜江点点头道:“……我以为你会直走洛阳。纵有追兵,如今也于事无妨了不是?”

施棋本来也正在此处拿捏不定,听得叶澜江如此说辞,反而定了定心顺他话退让道:“若洛阳有线索可寻,那我这便去寻一只快船连夜北上。”

叶澜江果然笑着摇头道:“随你的便是。”

他拍了拍施棋那瘦骨嶙嶙的劣青马的背,道:“你惹了什么人我不晓得,路也记不太清了,本该由着你。”

 

春日桃花随流水,春江潋潋送君归。

施棋爬到船头,想至今已过两日,那匹跟着他半年的瘦马不知有否好好吃喝,藏剑山庄的马厩,能否将它养的肥美些?而他与叶澜江,一路乘风顺水,明日晌午将至巴陵。天朗气清,风和日暖,昳丽江山真若图画,倏忽隔开一道锦绣屏风。施棋不觉有些好笑,敢情他千里迢迢跑了一趟杭州城,原来就是为了请叶澜江这尊神明来相镇?接了剑谱后夙日担惊受怕,硬逼自己生了许多心眼出来,像今天这般无牵无挂地沐风而立的寻常观感,倒成了久违的美事。

而那出山的神仙,也显然还未曾适应外头的花花世界。车马行舟都由施棋安排了,他便单管睡不管吃,偶尔晃出来问施棋两句走到哪儿了,而后又自钻回船舱里,明白无故生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仿佛对别家船客都瞧不见似的。施棋却时时船尖船尾两头跑,江风里一坐就是大半天,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艄公扯皮,无话可说了就望远方,从淮扬三月到巴陵桃花,连一道江水茫茫。倒不是他想作出一副孤独萧索的样子,怎奈那唯一一位旅伴实在是冷淡得紧——一次喊不动两次喊不动,谁还天天跟着找不痛快哪?

姑且作罢。只是他一个少年人,却和一个深居简出的怪人同行,难免要被问起来龙去脉。施棋想着这一趟跑下来,攒的微薄盘缠大约就都要给这尊神仙上了贡,便管不住口舌要同船夫艄公促狭一番,说自家大哥病疴沉重,少年已白头啦行坐需帮扶啦,说得众人都按捺不住同情心对他那现养大的大哥凭空生出几分悯怜,自然——也活该被叶澜江听了个一清二楚。

 

报应不过三四个时辰就送上了门。叶澜江总是趁着夜色活过来,而施棋则是冻醒的。他迷迷糊糊想翻身去抓被子,却被往回推了一把,他猛一睁眼,眼前却不是乌压压的棚顶。怎么能不冷?没有被子,没有船棚,他正贴着鼓起来的帆被扔在最上的一根帆骨上,冷得浑身冒出一层鸡皮疙瘩,动一动便要摔下去作个肉饼。叶澜江轻飘飘地坐在他身旁一尺处,提着他的肩膀抓起来放好,道:“醒得好。再睡一会,怕要染上风寒。”

施棋欲哭无泪,名家高手,怎的如此记仇!尽管困得眼晕心中不平,但局势所在,他仍是只能冒着冷汗默念轻功心法哆哆嗦嗦地勉强维持平衡。叶澜江打量他一会,抬眼望了眼夜空,道:“没有月亮,其实没什么可看的。”

施棋一楞,不解其意,只好闷不作声地等叶澜江继续打他的哑谜。叶澜江却断在这里了,道:“回去吧。”

施棋得了令,睡眼惺忪地刚想蹦下去,又想起了什么收住了动作。他吸了吸鼻涕,道:“你呢?”

叶澜江道:“我怎样?”

施棋道:“若没什么好看的……不如回去。”

 “冷得慌。”他忙补了句,接着道,“好看的东西有这么多……你不稀罕其他,偏找挨冻的。”

话已说得很明白。但叶澜江好似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看着他笑道:“有时候,非得满足些叫人讨厌的条件,才——”

施棋已冻清醒了,他看着叶澜江的眼睛,抿着唇一言不发,然后突然伸手扣了叶澜江的手臂腾身摔了出去。叶澜江大约原本就没打算制止他,他惊愕地瞪大了眼,却仍只是眼睁睁瞧着自己被施棋拉着一头扎进了初春子夜凌寒刺骨的江水里。施棋埋下水里扑腾了几回,叶澜江已纵身从江水里冒出头来。他随着降水载沉载浮,居然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出声。他伸手捉过吃了好几口水的施棋,浑身湿淋淋地从水中跃出,点着江面追上渐行渐远的客舟。他冲得有些急了,两人一道滴滴答答地落在客舱外头的甲板上。施棋是摔着的——他滚了半圈跳起身来,拍着喉咙又咳了几声,终于也能跟着叶澜江莫名地笑起来了。他边笑着边呛声道:“可够冷了么?”

叶澜江低头瞧了瞧甲板上漫出的水渍,失笑道:“你这小鬼,胆子当真是包天的大。”

 

把舵的值夜船工方才已被这道平空掠过的白影吓了一跳,好容易才看清楚是两个落水的人,这会已三步两步地慌慌张张跑到了他俩跟前。他先拿眼偷觑了觑叶澜江,又赶忙去扶施棋,口中一迭连声地问出了什么意外。叶澜江掩着口鼻忽地一弯腰,惊天动地地猛烈地咳了一阵,仿佛连心带肺都要跟着一口血被咳出去一般。施棋反应何等迅速,当时便知道叶澜江要打什么主意,忙装模作样地去扶他,又不得不马上端出一番不打草稿的诳语,心下不禁大叹这叶大师兄,骗术玩得竟和剑法一般的纯熟,但究竟都比不得另一件事物——十一年闭关功夫,原来竟都用在脸皮上了么!

话虽如此,两人仍是合作无间,一搭一档演了一出勇救兄长的蹩脚戏码。待得回到舱中,虽然合身上下俱是又冷又湿,心情却似十分不错。两畔江岸渐渐热络起来,滩涂山峦生出星点炊烟,江水汇流奔涌,初阳浮上天边,半日光景弹指即逝。

鼓满的帆垂颓下去,他们的船只挤进了等待停泊过港的船队里,顷刻间便淹没在大小各异百般形态的船舶舟舫中。

施棋有些紧张,泊岸的速度太慢了。他按着包袱,同船上的行客们一道焦灼地等待着。叶澜江也跟着他挤在甲板上看前方冗长的船队,他压了压眉,跟着又展颜笑了一声道:“若出了岔子,跑得快些。”

施棋随着他笑了一笑。

笑大概本来就是种巫术——他立刻便不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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